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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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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 冬日午後,皇宮之中一處暖閣裏,皇帝坐在禦榻上,懷裏抱著個小不點,小不點在繈褓裏睡得很安穩,皇帝低頭看著他白嫩嫩的小臉,輕輕笑了笑。

這是今年年初時皇後誕下的小皇子,還不足周歲。皇後此前曾有一子,如今已經四五歲大,懷這小皇子的後幾個月裏卻不大順,生了幾次病,產子時更是艱難,若非太醫救治得力,母子性命險些不保。皇後身體本就不大好,經過這次生產,纏綿病榻好幾個月,至今仍有些憔悴,落下了病根子,小皇子也先天不足,生下來時瘦弱可憐,養了幾個月才漸漸胖了些,皇帝命人對他悉心照顧,只望這孩子將來身體能硬朗一些。

皇帝對皇後很好,這一年皇後時常病著,他也常去看望,時不時將小皇子抱來親自照顧一會兒,雖然如此,宮中的人卻也都知道,皇帝這般照拂皇後,心裏最喜歡的人卻是貴妃,最寵的也是貴妃。

貴妃早年生過一場大病,不能生育,其父原本只是個正五品的中書舍人,官職不算高,現在也已辭官了。家中無權無勢又不能生育,卻被皇帝封為貴妃,可見皇帝心裏有多看重她。

皇帝不好女色,平日政務繁忙,惠妃麗妃等人皆不怎麽受寵,皇後性情柔弱,貴妃雖聰明淩厲了些,卻也不是愛找事的人,因此後宮中竟一片和睦。

暖閣外傳來噠噠噠的腳步聲,一個小娃娃一陣旋風似的卷了進來,宮人們直呼殿下小心,小娃娃見了皇帝,剛要咧開嘴笑,忽然想起什麽,先有模有樣行了個禮叫了聲父皇,見皇帝對他笑,方才放心大膽地爬上了禦榻,趴在皇帝胳膊上去看自己的弟弟,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弟弟的臉。

又過了片刻,江玄才慢悠悠踱進了暖閣,他今日在宮裏陪皇帝用了午膳,飯後閑著沒事,又隨皇帝來看一看孩子,皇帝抱了小皇子,他則被大皇子拉著在園子裏玩了半個時辰,此時才回來。

大皇子名叫江之焰,今年還不到五歲,扒在他父皇身上對著小皇子左看右看,江玄才坐下來喝了口熱茶,就見小皇子已被折騰醒了,皺皺鼻子打了個響亮的噴嚏,眨著眼睛看了看哥哥,小嘴一癟,忽然“哇”的一聲大哭起來。

江之焰不知道自己怎麽把弟弟弄哭了,楞了一會兒,放開他父皇,在榻上滾了一圈兒,臉朝下趴在胳膊上,竟也嗚嗚哭起來。

江玄看得目瞪口呆,皇帝悠悠嘆了口氣,輕輕拍了拍小皇子,將他交給宮人照顧,又把江之焰抱在膝蓋上,對他道:“你哭什麽?”

江之焰把頭埋在他懷裏不說話。

“以後別吵弟弟睡覺。”皇帝有些哭笑不得,“你都這麽大了,男孩子不要總是哭鼻子。”

江之焰嗯了一聲,擡袖抹了抹眼睛,小手攥著皇帝的衣襟,擡起紅紅的眼睛,咧開嘴笑了。

皇帝再嘆一口氣,覺得自己的兒子真是傻得可愛。

他拍拍江之焰的頭,將他放在地上,“回去陪你母後吧。”

江之焰點點頭,一步三回頭地蹭出了暖閣,宮人為他披上厚衣服,江玄從窗子裏看到,那小子一出了暖閣的門,又化身成一道小旋風,卷著地上的積雪跑遠了,宮人們在背後追得頗辛苦。

皇帝在朝中殺伐決斷,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,對孩子卻很是寵愛嬌慣,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太慣著皇子,卻又控制不住,只得給大皇子請了幾位頗嚴格的老師。江之焰自從開始讀書,每每受了委屈,先回去和母後哭訴,皇後安慰幾句也就好了,他能見到皇帝的機會不多,大概四五天才見著一次,每次見著都忘了訴苦,只知道纏著皇帝玩耍鬧騰,心裏覺得父皇不知比那幾個西席溫柔了多少倍。

一旁小皇子在宮人的安撫下已經安靜下來,皇帝又將他抱過來,轉頭對江玄道:“你是第一次見吧,要不要抱一下?”

江玄忙道:“不必了,怕是我抱得他不舒服,又該哭了。”

皇帝笑笑,繈褓裏的小皇子睜著圓圓的眼睛望著他,忽然奶聲奶氣蹦出一個字來:“吃。”

江玄怔了怔,“他是餓了?”

“睡醒了就知道吃。”皇帝嘆了口氣,只好讓宮人抱他回去餵奶,自己喝口茶歇了一會兒,對江玄道:“朕又想了想,之前以為有人要對山上那位不利,怕是誤會了,那些人其實是盯上了你,想借機挑撥你與朕對立。”

江玄蹙眉,“皇兄對那主使之人有頭緒了?”

“暫時還不能確定,仍需繼續暗查。”皇帝手指敲了敲案面,“朕有一事要與你說,你知不知道山上那位的身份?”

江玄楞了楞,“什麽身份。”

皇帝看他一眼,“她是前中書令陸華言之女。”

江玄望著皇帝呆了片刻,緩緩移開目光,看著地面。

陸華言約三年前領罪辭官,離開京城,江玄隱約知道他有個女兒,但未曾見過,姓陸的人如此多,他沒往那邊去想。

陸華言獲罪的原因似乎和太後之死有關,至今仍有流言說,是陸府內一位名叫顏沐的門客害死了太後,然而這只是傳言,並無確鑿證據,太後只是病死,若太後之死真與陸氏有關,陸華言也不可能活到現在。

據說陸華言獲罪的真正原因是收受賄賂,江玄認為此事頗多蹊蹺,然而真相如何,他也並不知道。

“她的身份或許會被利用來誣陷你。”皇帝道,“先是冒充朕的人攻擊你,再指出你與陸氏有所聯系,讓朕和朝臣忌憚你,他們很可能這麽做。”

江玄明白他的意思,他和皇帝並非一母所生,他母親死得早,而太後性情果決狠毒,為了保全自己兒子的皇位,曾在江玄幼時餵過他毒/藥,險些令他喪命,幸好當時他服用不多,禦醫救治及時,才撿回一條命來。

皇帝甚至懷疑過,江玄十六歲那年打獵被自己人誤傷,其實也是太後暗中主使。

傳言陸氏與太後之死有關,江玄又和太後有些仇怨,如今陸翎舟在他府上,這樣一穿鑿聯系,仿佛江玄真要造反似的。

“皇兄,我是不是不該將她請到王府?”江玄問道。

皇帝搖了搖頭,“此事算是朕先提的,她在你王府裏反而安全,沒人敢去你府中搜查,只是你以後盡量不要與她一同進出,讓她少出門,出門時務必小心一些。”

“是。”江玄頷首,擡頭看了看皇帝,“皇兄不懷疑她麽?”

“朕懷疑她什麽?”皇帝擡眼,“陸氏早就和朝廷沒有幹系了。”

江玄心中酸澀,低頭道:“謝皇兄。”

江玄離去後,皇帝一個人在暖閣中坐著,思緒飄到了很久以前。

每次他看著自己年幼的孩子,就會想起江玄小時候的樣子。

他比江玄大了將近十歲,江玄兩三歲的時候經常顛顛兒地跟在他身後跑,有時候跟得太急,在地上摔倒了,也不哭不鬧,只是爬起來對著他笑,直到回去之後太妃看見了他腿上摔出的傷口問起時,他才會委委屈屈地哭上片刻。

皇帝少年時就是太子,每日讀書習武忙得不可開交,幾乎沒有玩樂的時間,只是有時不經意間一回頭,就能看見兩三歲的江玄躲在門外或者欄桿後面偷偷看他。

他只要點一點頭,江玄就會跑過來,拉著他的袖子坐在一邊,或者跟著他到處走,但通常沒多久便會被抱走,他只得繼續埋頭讀書或者拼命習武。

他十五歲登基為帝,十六歲那年冬天的一個夜裏,聽聞江玄在太後那裏突然吐血昏倒,他趕過去的時候,江玄躺在床上被幾個太醫圍著,蒼白著臉色,幾乎已經沒了呼吸。

再就是幾年前,江玄在城外被弓箭射中後心,回來一邊養傷一邊生病,病了整整兩個月。

要不是底子好,這兩次哪一次不能要了他的命?

陸華言曾當過皇帝的西席,當年他總是說,人不能總在仇恨中活著。

何況是對於自己母親的仇恨。

可是皇帝自認沒那麽好的心性,直到今天斯人已逝,他想起過去種種,仍覺得心中有一把暗火在燒。

江玄沒有錯,陸氏也沒有錯,他既已坐上皇帝的位置,便不能再放任這種事情發生。

無論幕後那人是誰,都只有死路一條。

江玄不願向陸翎舟隱瞞什麽,當日回去,將皇帝說的話全告訴了她。

陸翎舟覺得自己早些離開京城為好,江玄當然卻她能多留幾日,王府中總還是安全的,只是這樣一來,她出行受限,整日在府裏,或許會有些悶。

陸翎舟考慮了一下,決定還是除夕前後再走,如今已經是十二月裏,再過十幾天就到了新年。

這一晚,江玄從皇宮出來,喝了點酒,頭有些暈,回府路上命人停了車,上了湖畔一家茶樓小坐片刻。

京城入冬後極為寒冷,湖面上已結了一層冰,江玄坐在二樓窗邊,遙望著滿城燈火,目光再往回收,看了看映著星月燈光的冰面。

傳說百多年前曾有一位公子,經歷喪妻之痛後投此湖自盡,這故事被編成了話本戲本,流傳至今,化作了千奇百怪的模樣,添油加醋後,成了標準的感天動地才子佳人殉情戲碼,前些年便流傳得濫了,如今已沒什麽人再提起。

或許百年前真有那麽個人投湖自盡,畢竟這麽大個湖,江玄覺著昆朝幾百年中,投這湖的人沒有一百也有五十。

但那故事的真相究竟有沒有那麽感天動地,就難說了。

從前江玄聽見才子佳人的故事,便總覺得雞皮疙瘩掉了一地,他少年時聽著這個故事還曾想過,或許那公子是欠了債還不清,兒子大了養不起,官場失利心灰意冷,或幹脆喝醉酒失足落下,因著種種亂七八糟的原因才投了湖。

但此時他看著這湖面,竟有些同情起那傳說中的公子來。

江玄覺著自己必然是喝多了,又灌了一大口熱茶,輕輕嘆了口氣。

他這幾日時常做一些奇怪的噩夢,有時夢見自己娶了某權貴家裏素未謀面的小姐,又納了幾房側室,添了幾個吵吵鬧鬧的孩子,幾年後他身在永安,在一片煙雨朦朧中見到了陸翎舟,她仍舊是當年的模樣,他想去接近,心裏卻知道已經不可能了。又有時夢見皇帝與他反目,以謀逆之罪將他處以極刑,夢裏死前他還在想,翎舟在哪裏,會不會最後來看我一眼?

這些日子魔障得不輕。

回想起來,幾年前還曾有傳言說,陸相之女會被許配給晉王,當年在江玄心裏,陸相之女就和其餘朝臣家裏的女兒是一樣的,只是個模糊的影子,他對這傳言自然沒什麽好脾氣,卻不想幾年之後,他竟這樣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陸翎舟。

陸翎舟是不是給他下了什麽降頭?

這不到一年的時光匆匆逝去,再過十幾天,別說是在王府中,就是在城外的山上、山腳下的小鎮裏,他也再找不到陸翎舟這個人了。

暮春清晨的落花,盛夏午後的陽光,早秋傍晚的落雨,造訪山居的一幕幕閃過江玄的腦海,他意識到那段時光已經一去不返。

那個人走了之後,或許也不會再回來。

他還能抓住的,就只有剩下的這區區十幾天了。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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